《锁向金笼》 色贿 芙蓉帐里,被翻红浪,铜炉氤氲得整间房泛着融融的香气,浓郁得仿佛要渗进骨髓里头。 道柔揾着牙儿,嘤咛一声,身子却缠得紧了。如瀑的头发,粘着额上薄汗,丝绸一般流淌而下,落在与那男人交缠的地方。 她腿间纤白的肌肤,被作弄得泛出红晕,那人却不肯善罢甘休,用力抓着她不堪一握的细腰,娴熟地刺激她那方寸间最隐秘娇嫩之处,引得她连连喘息。 胸前的簇雪堆玉,微微颤抖起来,宛若连绵山峦,在险峰处动荡不已,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欢愉,自她身底涌动起一股暖流,倾喷而出。一时间山崩玉碎,疼痛与欢愉一刹那在她脑海里迸发开来,弄的她失了神识,竟禁不住淌出泪来。 男人宽大的手掌覆上她柔软绵润的峰峦,骨节修长的指,信手拨弄那玛瑙珠般殷红柔嫩的乳珠。 一阵悚然的凉意从胸前肌肤间钻入。道柔下意识低头看去,原是他墨翠的岫玉扳指,触肤生凉。这一低头,眼泪滚落到男人宽阔坚劲的胸膛上。 男人一愣神,张手覆住她面颊,身下动作缓和下来。刀削斧凿的英挺侧颜,方靠近她的粉面,下意识想要吻去她面上泪水。 忽得在离她眉间方寸地停住,化作齿间故意为之的冷笑。 男人压低喘息声,喉间喑哑生冷,宛若一座怆寒沉郁的山:“你装什么可怜?方才叫的那般妩媚淫荡,流两滴眼泪故作扭捏,难道就想骗过朕?” 他与她做着世上最亲密旖旎的事情,却不吝薄唇一启,说出这样刻薄的话语。 道柔垂眸,禁不住泪落连珠,又怕掉到男人身上,再引他发出什么刺人的言语来。 男人垂下脸来,压迫上她的唇,用力地含啜住,直弄得她唇角淌出一缕血痕,痛苦短暂地冲淡了心里悲伤之意。 唇齿间温柔缱绻,男人舌尖浅淡的丁香味道沁入口齿之间,道柔闭上眼,想象着,待徐家渡过此劫,她得解脱,寻一个偏远地遮风挡雨…… 狂风骤雨般的欢爱,带着罪恶的陶醉与难捱。身上伏着的男人,贵为九五至尊,明明那样恨她,偏偏在欢愉最浓时,禁不住发出血脉贲张的低吟。 一炷苏合香业已燃尽,她叫得口干舌燥,喉咙嘶哑,张开嘴,几乎失了声。两腿间娇花嫩蓓,被他搓磨得生受忍耐。 睁开眼,迎上那人一双餍足的眉眼,眉间戾气业已消散,唇角的冷意像是冰消瓦解。 道柔扯开嘴角,齿间迸出冷冷的苦笑:“陛下,妾已交心坦诚,侍奉巾栉,不知胡氏党狱,可否请陛下高抬贵手,网开一面。空印文书本为京中旧例,家翁只是照章办事……” 这样的话着实露骨,道柔紧咬朱唇,扭过头,不肯叫男人看见她羞红的双颊。偏偏对面那人,最是心狠手冷,从她身上得了无限妙处,分明得意的紧,却仍旧伸出两指,钳住她柔荑般白嫩的下颏,逼她仰面直视于他,冲他说出这丧尽颜面的话。 一张素面,仰映朝天,泪痕已干,唯余淡淡脂香粉尽,洗净铅华。 男人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,美人粉面,再寻不见一点泪光。 他吁然吐出一口长气,自己恍然不觉,却展手松开那美人脸颊,任她落到榻间瓷枕上,扬起眉居高临下地嘲弄她: “听说河上游船里的妓子,事成后,也如你这般与人商量银货两讫。” 道柔不着寸缕地倒在榻上,任他这般看觑羞辱,心已成灰,两眼空空,木讷地盯着锦衾上那一对绣色鸳鸯。 身后那人已披起衣裳,华绸窸窣作响间,她终于听见那人含着得意,沉声赦道:“徐家的事,朕自会再作考虑。” 口含天宪,决人生死。权势齐天,无外乎如是。 道柔待身后已无一丝声响,才欻然起身。拾起落在地上的贴身亵衣,细细地拾掇整齐,上头一朵洁白梨花,沾染了地上尘埃,道柔细细地用指尖拂去,穿戴妥帖,掩住被男人刻意啮咬处的红痕。 这几日,只怕沐浴时也要遣散他人……那痕迹私密暧昧,哪怕被近旁奴婢窥却,也要生出许多事来。 她抬袖掩面,却总觉得裳间像有一缕男人的气息,幽暗之中悄无声音地丛生,像一道剪不断、理还乱,挥之不去的梦魇。 今天子圣德明辨、泽被四方。雷霆雨露,偏偏不能洒到道柔头上,因为她姓李,前任辅政大臣的那一李姓。 正是那位辅政大臣,当年以防止外戚专权、代行先帝遗志为名,亲手促成了当今天子登基前,那一桩子贵母死的惨案。 而道柔是他一向惯得如掌上明珠的膝下独女。 仇怨 无人知晓,当日那位年纪尚幼的天子,躲在庇护他的大长公主身后,是否声嘶力竭地哭喊,暗中记下这一笔刻骨铭心的仇怨。 辅政大臣滔天的权势下,年幼的皇帝似乎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,在大长公主的抚育下,鲜少过问朝政,甚至并不直面臣下。 十年后,宫廷夜宴,大飨群臣,皇帝首次身着玄衣冕服,坐上了那把碾玉涂金的蟠龙御座。当初的稚子不动声色,长成为修身玉立的翩翩君子,对辅政大臣和颜悦色,再三赐酒,端不见深仇大恨,弑母之屈。 待辅政大臣去世,天子亲政,他第一时间,更是立即宽宥了李氏旁支近族,亲自手书,定下“昭宁”年号,以示执政的宽仁慈和。 这一怀柔举动,迅速平息了李氏余党的惶然不安,皆以天子宽仁,对过往恩仇一笑泯之。 直到政事甫定,一夕间,天地震动,御史台一封朝奏,皇帝震怒。李氏党羽纷纷株连下狱,血洗朝堂。 徐家便作为李氏的亲信,落入了这片天罗地网。 道柔忆起那一日,仍旧觉得头晕目眩。 她的婚事,是早在爹爹病逝前定下的,因着父丧丁忧,三年后才成行,恰撞上了这一场朝堂的翻天覆地。 那时只是风头正紧,几个外放的几个大员,传出了贪墨风声,当然也有她父亲旧日所谓的“门生”。 徐家作为她父亲的亲信旧部,还未意识到情势紧急,着人纳采、问名、备礼,那几日李府语笑喧阗,门庭若市,好生热闹,恍若一场烈火烹油的盛景,殊不知烟消火净,近在跟前。 道柔的梦魇开始于那个金风和细、红叶飘零的秋日。 那天的日头并不毒辣,温暖和柔地透过轿帘,洒在她眼睫之下,细细密密地泛起一道浮光掠影。 上山求香的人很少,姻缘庙里更是冷清,山行路上人迹罕至,她在轿子里,想着嫁入徐家,要怎样侍奉公婆,进退居礼,有一些忐忑紧张,又不免有些期待,倘能与夫君煮酒烹茶、琴瑟和鸣,则为幸事。她是个小女儿家,不曾有太多心事,想着想着便半打着盹儿,几乎阖上了一双盈盈的眉眼。 这时候,轿子突然震了一下,停在原地。 道柔掀开轿帘,金灿灿的日光映亮她的双瞳翦水,洒在她白皙的面上,连她未曾绞去的面上绒毛,也照成一片赤金的艳色,在向晚的残照里叫人目眩神迷。 轿边站着位贵公子,腰佩玉绶,身量不凡。他本来生得极精致,尤其一双眼睛宛若精雕细琢,俊秀绝伦,偏偏紧抿着薄唇,显得端重严肃,面上沉郁的神色,不知是有何千钧之重的思虑。 即便生在簪缨世家,道柔也不曾见过这般通身贵气、天人之姿的男子,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眼熟,忍不住多看两眼。 倘若,他的目光,没有那样直剌剌地移到她脸上。 贵公子的目光落在面上,竟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道柔吓了一跳,连忙放下轿帘,心里恼道,没几日该出阁了,这样惹人闲话的事,从此可要少做,休教人议论新妇不够检点…… 她正思量,那人身后几个蒙着脸,戴着帷帽的仆从却径自掀开帘门,闯入轿中。 由不得她抗议,半是客气、半是胁迫地将她请到了一间僧舍当中。 山中竹院燎沉香,梵音细细。 僧舍门被紧锁起来,当中空无一人。道柔心中惊惶,左顾右盼,直至听见一声轻笑。 那位贵公子,竟然站在她身后。 道柔转过身来,吓了一跳,她正不知此人有何事相求,忐忑问道:“你是……” 但见那男人逐渐迫近而来,他的语声犹如鸣玉,眉眼却寒冷得像是淬了霜的冰棱: “你不识得朕,朕却必定要寻到你。朕与你有弑母之仇。” 这句话甫一出口,看见道柔面上的犹疑惊惧,男人眸间一恸,忽然冷笑起来。 他步步紧逼,腰间的环佩鸣琅作响,将她困入一方逼仄狭窄的床帐边: “你承欢膝下、陶然奉亲之时,朕的娘亲,死在你父亲刀下。日日夜夜,朕不曾停止想象,有朝一日,要如何叫你们生不如死。” “今日,朕以天子的身份,命令你在此,” “褪、去、裙、裳——” 禅房 道柔心中的惊惧压过了一切,目眶中噙满泪水,抬起微红的双眼,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。 那个自亲政以来,备受称赞,传说中圣明天纵的仁慈陛下,竟是眼前这个居高临下,胁迫她屈从于床笫的冷血男人。 “陛下,倘若你仍旧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,请赐臣女一死。臣女自知罪孽,死不足惜。”道柔膝间一软,俯身跪倒在地。他腰间那条白玉镂雕螭龙纹佩,在她额前晃荡生光。 她多希望,这是一场噩梦,抑或捉弄。偏偏面前的人,是货真价实的当今圣上。 她听见他冷笑,像是听了一句玩笑话:“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?朕要你替你父亲偿还朕的痛苦,岂能轻易叫你死掉,往生极乐?” 道柔的手颤抖着,触上衣间衽带。 男人俯低身子,印在耳畔的威胁,语声风轻云淡、似有余音: “如今李氏旧部,大半仍在京中。是诛首恶,余犯既往不咎。还是将尔等一网打尽。着实叫朕伤神。李娘子,这一切端看你如何选。” 他唇角噙着残忍的笑意,甚至不肯高抬贵手,替她解开裙裳,仿佛亲手碰她一下,都妨碍了看她受迫之下,备受屈辱地解开衣裳的享受。 眼前少女的一双泪眼,真是美丽凄蒙。一霎那,与记忆深处,先帝皇贵妃萧氏被刀剑穿心时,那双苦命挣扎的不甘心的眼睛,重合在了一起。 他近乎没有欣赏少女的袒露出的盈白如雪的肌肤,目光仅仅是从她那酥颤的、玉蕊一般的胸脯上扫过,便野蛮地长驱直入。 道柔侧着脸,紧闭着眼,泪水却从眼睫间满溢而出,淌过她的脸颊。那种刀割火燎一般的疼痛,像要把她拆作两半。 少女怀春的心事里,隐秘期待的洞房花烛夜并未到来,取而代之的,是这座梵净、肃穆的古刹中,铮然贯穿了整座庙宇的晚钟声,像一把尖刀利刃,自她被粗暴侵入的双腿间,穿彻过她的心扉。 她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,对于大权独揽的实权天子,他只消一抬手,就能叫李氏上下灰飞烟灭…… 道柔咬紧牙关,下体传来的侵略一般的痛楚叫她眉尖若蹙,李氏在朝中并无立得住的青年俊才,若非如此,也不必将她嫁与徐家那位高中探花的长子徐温郁。 这一桩李氏族人的青黄不接,同样是方才男人胁迫之言中的一句。 根本无从选择,来人早已处心积虑,挟着酝酿了十几年的复仇,山雨欲来。 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漫长的磋磨,只感到在男人得逞的喘息声中,他的快意,伴随着身体里猛烈的颤动着袭来。她近乎同时涌出两行热泪,感觉小腹间沉重起来,身下的狼藉淋淋漓漓地泼洒,胡乱地沾湿了身下的裙裾。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。 少女的娇声像林中的黄莺儿,滴滴沥沥,还真是好听呢。他胸中忽然快意起来,说不出的一股子轻巧的意思,在腔子里头浮风一般飘动着,下意识地拈住她的脸庞。 道柔鼻尖上泛着红,双唇淌着血丝,一双眼睛哭得梨花带雨,不成样子,嫩白的眼眸里泛着血丝。 一双清澈的瞳子,随着他粗蛮的控制住她的小脸,即刻转向一旁,断不能给予他丝毫的目光。 制得住她的身子,也决不能制住她那双流波宛转的双眸,里头蕴含的魂魄神思。 正是她这般的个性,遭受此等羞辱,才必定痛苦万分,生不如死呢。她听见他朗声大笑起来:“好一个贞洁烈女!真和李禹正那个伪君子一脉相承。” 他的声音这样近,含着一缕恨意,紧搂着她,轻轻地吻住她的锁骨,用唇摩挲着她细嫩洁白的肌肤,留下一道月牙形状的咬痕:“三日后,待你过门时,届时朕还要改称你为——徐夫人呢。” “徐夫人”三字,叫他忽然生出别样盎然的兴趣。他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含着惊心动魄的诡笑,抽身而去,留下道柔一人蜷缩在僧床上。 大婚 凛冽的秋凉透过床褥钻进她背脊里。许久,她才爬起来,席褥上洇着一道血痕。她用力地咬着下唇,近乎要将唇间为数不多的血色迸裂出来。最后只是抬手抚了抚那缕床笫之间的血洇,一颗泪掉下来,抬起手揩去面上残泪。 道柔披起衣裳,僧舍的竹案上,竟放了一盒脂粉,漆盒沉重的颜色,仿佛在告诫她守口如瓶。双腿间的肿痛,每行一步,都不忍牵扯,好像有什么沿着她的腿,在裙底缓缓流淌而下,钻进她足底那双芙蓉并蒂的绣鞋里。 她强忍着坠沉的身子,那辆她熟悉的马车,停在僧舍门外百步之遥。这百步于道柔如此艰难,好像每一脚,都有千钧之重。 随侍的丫鬟串珠遥遥见了她,面上转忧为喜,也不顾脖上架着闪亮的尖刀,含泪冲她喊:“小姐,小姐!你没有事吧!” 道柔强作镇定地走到她跟前,冲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蒙面人道:“放开她——你们的主子已经走了,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!” 她面色惨白,眸间的怒火却很炽盛。那几个蒙面人互相确认一下眼色,收起刀来。倏忽间消失在深林尽处。 串珠在刀下捡了一条性命,惊魂未定,担忧地抓紧她的手,环顾四周早已寂静一片,荒无人烟,目瞪口呆: “这些人,究竟是什么来头?” 道柔方才怒目相向,用尽了身上仅剩的力气,她现下难受得说不话,目光有些空洞,听见串珠的声音,恍惚的神思才跌跌撞撞地落到地上: “串珠,我们回府……” 串珠再不多问。一行人匆忙回到李府,谁也不提今日之事。道柔谁也不理会,只托说上香累了,一路回了闺房。 直到步入深闺,芳门紧掩,遣退了侍从,万籁俱寂。 串珠上前来,替道柔小姐更衣,解开珠襻,褪下广袖,串珠惊惧地捂住嘴:“小姐——” 幽暗的天光从窗棂角落里漏进来,照见道柔雪肤之上的道道痕迹。 “若有不相干的人得知你我之事,朕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。”耳畔似有若无地回响那人带着漫不经心的轻笑,吐出的残忍词句。 此时,道柔的眼泪业已流干,只是紧咬银牙,用力地说:“串珠,这件事,千万叫任何人知晓!” 串珠紧紧挽住她的手臂,郑重地点点头。主仆俩忧心忡忡,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三日后,即将到来的婚事。 新郎府上派来迎亲的仆从,穿着亮色的缎衣,头顶簪着鲜花,一路敲敲打打,手捧着花瓶、香球、纱罗,鱼贯而入,衣香鬓影扑面而来。 道柔披挂上大红霞帔,销金的红罗长裙,隔着轿帘听见络绎的宾客声响。散发红银的仆从们在道喜,忽然轰然一声,乐声响起,有人在帘外大声地吟诵催妆诗—— 云作双鬟雪作肌,天教分付与男儿。说嫁心惊尽日痴……[1] 道柔听见“心惊”二字,手里一抖,原本抓着的帔坠掉到地上,叮铃一声,臂上的金钏、金镯琳琅作响起来,弄的她心里横斜慌乱,惴惴不安。 她无心听外头利市钱发放完毕,一路奏乐鼓吹,声势浩大。只感觉一片摇晃的红影,在她眼前漫无边际地弥漫。过青毡,坐虚帐,走送,缴门红,哄哄乱乱的一片喜庆之声,叫道柔额上的冷汗愈发寒凉。 到牵巾时候,她感觉被人搀扶起来,有一只男人的手,将柔滑的彩缎放进她颤抖的掌心里。人声鼎沸之间,有一刹那,一双绣祥云的乌皮长靴自她身边掠过,有个温润如玉的声音,对她轻声道: “别怕——” 恩泽 道柔近乎落下泪来,叫她如何能不怕?况且今夜,她还要瞒过对面那个尚不知晓颜面的新郎。 道柔怀着沉重的心情,由新郎牵着,行入帐中,坐进满床的铜钱、果子之间。从明坐到昏,外面的喧嚣逐渐平息。 她终于听见门扇轻响,有人进来,用一只银秤杆,挑起她的盖头。 高照的红烛之下,美人的面庞艳丽如一朵瓖奇的牡丹。她看见面前的新郎,面容俊秀,行止温雅,含着几分醉意,对着她愣了一下,似乎不是惊艳,却像久别重逢,险些认不出她似的。 那一刹他眸中的感慨,转瞬即逝。 她听见他轻声叹了口气,继而,释然而疲倦地说:“你也累了,睡罢。” 这是她的新郎徐照对她说的第一句话。尔后,他踏上床,冲着内厢涂满椒泥的墙壁,和衣而睡。 道柔懵在原地,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:“好……” 过一会儿,才走到窗前,好像坐累了需要伸展似的,启开窗棂,冲着外间葳蕤的花木,伸出手。 袖中那枚缝进暗处的鱼鳔,藏着鸡冠血,顺着锦缎滑坠而下,随着她一颗暂且安定的心,落进草木深处。 今日不必瞒天过海。 至于来日……道柔回到新婚的床榻上,闭上眼睛。 她实在是倦极。 来日的事,来日再愁。 第二日果然来了一件叫她发愁的事情。 皇家惯例,宗室命妇新婚后需进宫朝见。 月初,天子忽然突发奇想,要将此等深恩厚德,遍泽臣民僚属。 户部点选了本旬京中录入的名册,缔结婚姻的新人名录奉到御前。皇帝漫不经心地提起笔来,随意点选了个良辰吉日,当日京中成婚的新妇,同命妇一同入宫觐见。 其中有民间黎庶,有绣户朱门。 这一桩消息传入徐家,御旨朱批,徐府的管事娘子,喜气洋洋地捧着敕书,请新妇道柔过目。 道柔心头一紧。 猫弄耗子的游戏果然不会轻易结束。 身后一卷书落到地上的声音,比她凝重的面色,抢先一步。她惊愕地转过头,看见夫君徐照面色苍白,弯下腰,慌乱地拾起那册诗集。 面圣 道柔惊愕地转过头去,只见徐照避开她的目光,轻咳一声。 管事娘子不知此事于道柔如同晴天霹雳,还仍自喜孜孜地对道柔说: “快瞧瞧,郎君惊讶得这样!娘子,这可是天大的好事,两姓结亲,天子亲贺。宫里人一会儿降旨下来,还请娘子快快换上吉服,迎礼谢恩。明日朱金彩轿,亲迎娘子,风风光光进宫谢礼。” 徐照的声音颤抖:“娘子,快去吧。”听在道柔耳中,她愣了一下,一时不知从何想起,脚却先一步踏了出去。 她自小生长于王谢之家,父亲又极严厉,对礼仪的遵循几乎刻进了骨子当中,不多时穿着巾帔绣服,头戴花冠而出,盈盈行至门前,率领府中女眷,朝宫使叩拜。 那宫使噙着天家客气而矜持的微笑看她,道柔一走神,竟无端想起当日那男人身边面蒙黑巾的护卫,不由得打了个寒战。 道柔回到房中,见到徐照坐在桌前,一言不发地看着桌上的一把银交剪,一双眸子凝伫,面色极其灰暗。她张口唤了一声:“夫君?” 徐照才如梦初醒地转过神来,看了她一眼。 道柔心里暗自不安,因着心里紧张,也不多问,走到他边上,倒了一杯茶水,奉与他亲尝。 徐照接过茶时手都在抖,最后将那白瓷盏放在紫檀木案上。 “太烫了。”徐照眉头紧锁,反覆地看他那只被烫的发红的手,自顾地念了句,“热汤涌沸,煮彼罪人。” 当夜徐照仍旧没有碰她。 道柔夜里悄悄留心,原来门口有个婢子守夜听床,难怪这几日徐家并未苛责她。可是徐照的行为,着实叫她匪夷所思。 她只得在瓷枕的中空里偷偷藏了一方染血的丝帕,外头用绣巾遮住,并暗自希望她的夫君只是太累了。 而不是已被暗中召奉御前,得了什么申饬暗示。 道柔闭眼,强迫自己睡了个囫囵觉。第二日天光微熹,一群丫鬟婆子将她簇拥起来,起来梳妆打扮,足用了两个时辰。因着她无命妇头衔,按照宫中旨意,仍旧穿当日嫁来的凤冠霞帔入宫面圣。 吉时出发,府门仪仗开道,内廷派了御史,亲自骑马开道,到神华门下马查验身份通行。 命妇加上今日面圣的新娘子跪了满地,鲜红的裙袍映照的整个宫室氤氲在一片热切的红光当中。宫人沉默静穆地肃立,唯有漏刻一滴一滴坠到金盘上,响彻静室。 道柔候得眼皮打架,几乎要睡过去,只有手臂撑着,姿势礼仪不敢有半分错处。在半梦半醒间,感觉人群外浮起一阵脚步声的鼓噪,似有人拿细长的嗓子,唱诵着“陛下驾到”。 有人走到她身边。那人的声音本如温玉,听在她耳间,却有一丝悚然的凉寒。 道柔觉着有一双宫人的手将她下颏扶起面圣,惊惧之中,她的目光近乎直面眼前衣冠楚楚的男人,自他裾边垂下的组绶环佩,到金玉缀成的腰带,一袭玄色的常服暗绣赤金色龙纹,衬得他面色皎白。 那俯身而下,面带笑意的容颜几乎是霎时间刺痛了道柔。 她痛恨这个毁了她岁月静好的男人,竟看上去如此高贵俊美,尤其是他的眼睛,过分精致。 道柔在心魄的一震中想起幼时的那一日,父亲归家时沉默的不豫。她听见随行入宫的侍从,心有余悸地提到,今日处死那位陛下的母亲萧贵妃。 她临死前拼命挣扎哭号,尤其是那双耀眼夺目、誉为凤睛英眸的盼兮美目,怨毒地望着相国李氏,发誓要化作厉鬼,绝仇人之祚。 此刻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,穿过数十年光阴,从另一张脸上穿刺而来。 “李娘子……?”宫人低声提醒道柔,她缓缓收回那道大逆不道的目光,垂下眼眸,以头触地,磕出一声轻响。 “叩见陛下——恕臣妾才浅德薄,失仪不敬,臣妾再拜谢罪。” “什么话?”她听见男人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,“你是李相的女儿罢?”她听见他含着笑,明知故问,“李相忠心辅国,鞠躬尽瘁。朕心甚感念。” 他顿了一下,不知记起了什么来。过一会儿,才说:“听说李相唯有李娘子一个子女,既如此,朕理应赐酒一杯。来人——一会儿领李娘子到撷芳殿,朕要亲自奉酒一杯,以慰李相在天之灵。” 绿酒 绿酒浮蚁,好一杯澄光净碧的佳酿,在道柔杯中流转。 内侍带着殷勤的微笑,向道柔温声道:请。 这杯酒道柔不得不喝。哪怕其中含毒。她垂眸一想,这担忧着实可笑多余,皇帝既然恨她,打定主意报复,不会让她轻易死掉。 那酒初品只觉得香洌,酒入喉中,才觉察韵味幽深,后劲有些辛辣,过一会儿,道柔脸上浮起晕红的酡色。 人一醉,神志便有些恍惚。道 道柔强自振作地跪着,掐着手掌心,想叫自己清醒,眼皮却耷拉下来。 迷朦当中,感觉内侍的脚步,轻轻地退出宫禁。 一串沉实的步履靠近了她,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精致眼睛,重又出现在她视野当中, 男人问:“李娘子,快平身罢。新婚燕尔,滋味如何?” 他迫不及待要听见她的窘迫,一个失贞的新妇,理应搅扰得徐家府宅不宁,可是宫使去徐家颁旨,回来却只说徐家上下皆是喜庆洋溢。 道柔面泛桃花,扬起头晕乎乎地说:“谢陛下关照。新妇新婚,当然是孝敬公婆,礼敬夫君,举案齐眉。” 这回答令他颇感不得意。男人冷哼一声,修长的手指钳起她的下巴:“你和你的父亲一样,虚伪狡诈,擅长瞒天过海。” 一瞬间,他捕捉到道柔面上一闪而过的轻蔑微笑,近乎如同猎人一般,迫近了她。 他的手往下挪,解开她的衣襟,拨开她的领口。华服锦绣,鲜艳地剥落开来,堆簇在她身侧。 男人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,大笑起来:“他根本没碰你,所以你才侥幸瞒了这几日。朕说得对不对?” 道柔下意识往后退,直至被逼到墙角,抬手拧住衣领,冲他怒目而视: “臣妾夫妻之间,床笫之上的事情,恐怕不必报君知晓!” 男人唇角扬起:“什么话?” 他面上的冷笑浸透了彻骨的寒意,“朕最想看到的,便是你日日活在恐惧当中,害怕被人揭穿,却又不得已为之的样子……” 道柔话里有三分醉意,一时顾不得许多,直言斥道:“你身为君上,这样强迫臣子冷落妻子,就不怕流传出去,妨碍你精心维持的明君形象?” 男人的笑忽然凝驻面上,他反驳道:“朕可不曾胁迫他!此事若是你泄露出去,朕会遵守誓言,杀了你当日随行的所有人——” 道柔心里一震,那么徐照反常的行为,究竟缘起何处? 她掩住眸中的惊愕,抬起脸来,身上的礼服滑落四散,露出胸口皎白的肌肤,其上道道被他刻意噬咬而出的红痕,如春红谢后流波宛转的湖面。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新妇身上有这样的的痕迹。 在男人得逞笃定的眼神里,道柔打了个寒战,头脑里的醉意,消散了几分。 她仰起面,镇定地说:“陛下处心积虑,臣妾无处可逃……” 她反客为主,直面他俯瞰而来的威势,踮起脚,无所畏惧地正视那双眸子: “知道他没碰我,你也有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快意,是不是?” 调令 皇帝的脸冷了下来。 他移开眼神,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:“徐夫人,你虽然有几分姿色,却并非国色天香。” 他唇角的笑意泠然:“倘若你不是李禹正的女儿,朕连碰你一下的兴趣都没有。” 道柔并未被此话刺痛,只是释然一笑:“ 既然如此,徐照发现臣妾的不轨之举,是迟早的事情。臣妾每日提心吊胆,早已大遂陛下心愿。请陛下拭目以待,等着臣妾的夫君,将臣妾扫地出门便是。” 她提起滑落的衣裳,掩映好身上的痕迹,敛襟理容,正要告退。男人本沉着声,胸口起起伏伏,不知在想些什么,却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逼退到靠住墙角那一方金丝楠木条案边。 道柔的肩几乎抵到那一尊供佛的花樽。男人的唇压上来,冰冷的覆盖在她饮酒后的余渍上,唇齿之间强烈的侵略,叫她禁不住想要扭开头,却被他狠狠制住,动弹不得,无法呼吸。道柔只感觉唇间漫出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。 近乎窒息的时候,男人才松开手,放开她。道柔甩开他的手,往侧后退了两步,只见皇帝对她冷笑一声,说: “那个徐照,朕在群臣宴上见过他,不过是个庸懦鼠辈。你这样气定神闲,无非计划了些小把戏,打算瞒天过海。李道柔,看来你和你那城府深厚的父亲一样,阴险狡诈。既然如此,你就带着你的残妆剩脂,回徐家复命去罢。” 他拂袖而去,将门甩在身后。 道柔抬手抹净唇上胭脂,心想,这个人,再怎样恨毒了她,还要顾忌天子身份,做这样无聊的把戏,弄乱她的妆容,比起她打算欺瞒徐照的事,简直小巫见大巫。 她整理好衣裳,才缓缓步出宫阁。宫人在外候着,殷勤备至地送她出了宫门。马车辚辚辘辘地开出皇城,直至徐府门口。 道柔扶着串珠的手下了车。到徐府正堂,徐家主母见到道柔,素面朝天,竟浑不似入宫时那般靓妆厚重,严肃地问: “入宫才半日,怎么脸上弄得这样素净?” 道柔垂头一拜,语声镇定道:“陛下提起父亲的事,赐酒一杯,媳妇念及双亲,不禁涕下沾襟,面目有些失仪,索性卸了残妆,以免污了圣上清赏。” 徐夫人面上表情稍稍松快些:“看来陛下是个圣明和善的人,很念旧情。今日你得见君上,也是无上荣耀,以后在府中立身行事,要以身作则。” 道柔称了个是,退到堂下。 当夜回到房里,发现榻上添了一卷被褥,一张榻分拆两半,正要发问,串珠小心翼翼地对她讲:“是姑爷,也不知怎的,叫我添了一床被子,莫非……” 串珠的眼神慌张起来,道柔沉声道:“姑爷既然吩咐,照做便是罢。” 徐照夜里躺在她身边,和衣而睡。他极其沉默,对于道柔觐见皇帝的事,不发一语,只是皱着眉头,欲言又止。 道柔心底里惴惴地揣测,莫非她的夫君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?还是说,他对自己不甚满意,有其他心上人? 还没来得及将心底疑问,全盘托出。一纸调令却从徐照任职的官署传来。 徐照要外放兖州做官了。 新婚燕尔,旋即被外放。这一纸调令,来得急,来得巧,甚至于不容许他带着家眷上路,只说稍后安顿了,地方再做安排。 这调令看似官署人事调动,道柔心里一颤,却忍不住浮现当今天子的面影。 木匣 调离了徐照,自然可以更肆无忌惮地强迫于她。道柔齿间迸出冷笑,没关系,如他所说,她并非什么国色,待他有了三宫六院,玩腻了这个无聊的复仇游戏,自然就忘了她。 她转头问串珠:“姑爷呢?” 徐照得知调令,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。 道柔持着烛火,敲书房的门。只见徐照面容枯槁,神色凄惨地打开门。 道柔吓了一跳:“夫君,若实在舍不得家,妾去兖州寻你。给你带府上的音信……” 徐照面色沉重,摇了摇头:“唉,我是放心不下家里。可是能怎么办呢?烈火烹油,鲜花锦盛,仰赖李相的福荫,福气总有享到头的一天。” 半夜里夫君忽然发出此等不祥之语,道柔心里一紧,连忙劝道:“夫君切莫说这样话,外放是好事,待回京必有升迁机会。” 徐照叹了口气,从书房里拿出一个上锁的木匣: “这木匣里头有我写的一封上书,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,不宜为旁人看到。如今钥匙给你,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,是我耽误了你。若是家里有什么变故,你将它打开,把里头的东西献给陛下。你是李相的女儿,陛下会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,亲览此物的。” 道柔眼皮一跳,看来徐照当真不知道皇帝对她做的事情。叫皇帝因着她的缘故,看一看这个被他讥讽为“鼠辈”的下臣的上言,恐怕,会适得其反。 她苦笑着说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 徐照欣慰地点点头,又想起什么来,对她说:“如果府里出了什么事,你千万给我写信,等我回来再处理,好吗?” 道柔不知道他这话中什么意思,心里却被他这副凄惨的样子,搅扰的甚不安宁。 她总觉得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,即将发生。 徐照上路后,她守着孤灯冷枕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就起来挑灯看那个徐照留下的木匣。 徐照让她在家里有变故的时候打开…… 徐照在官场上听说了什么风声?这种钝刀子割肉,不知道灾祸何时来临的感受,叫人辗转难眠。 他又为什么不向她直言呢?道柔对这个夫君古怪的行径充满疑惑,私底下向伺候的徐府婆子打听。 婆子只说:“月前郎君同友人乘船,失足掉进水里,险些淹死,夫人知道了斥责了下人一顿,叫看住郎君,成亲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了。郎君大抵是受了惊吓,从那时起开始不爱说话。” 那婆子唉声叹气:“夫人巴望着娘子过门了,郎君能好些呢。娘子有心,平日里也多劝劝。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事情,娘子急些,夫人也就不必催促了。现今夫人担心郎君,所以不提,心里是着急的……” 道柔听了这话,两颊绯红,又想到自己心里藏私,幽幽叹一口气。 徐照上路的日子很快来临。 徐府老爷在外头巡视,如今膝下唯一的儿子又要离京。府里一下没了主心骨。大夫人哭得眼泪哗啦,徐照头回离家千里,据调令,又是朝廷派遣去从事赈灾事宜,当地据说流民四起,盗贼丛生。 大夫人虽则嘴上说着报效朝廷的勉励之语,想到爱子即将不在眼前,眼泪到底还是止不住的流。 周围的姨娘仆妇婆子,纷纷劝大夫人宽心,又说郎君此行,归来朝廷必有重赏厚禄。 唯独徐照本人淡淡的,向家人道了声别,又冲道柔看了一眼。 道柔隔着前头的长辈,朝他点点头。 徐照走后,道柔竟有一点如释重负。 她不知道皇帝会在什么时候突发奇想,从天而降,再过分,也无非是身体的凌辱。 道柔打定主意,绝不令他毁了她的生活,他越处心积虑,她就愈不能令他得逞。 弹劾 阴谋也好,诡计也罢,只要他还顾念他那圣明天子的名声,她就有一丝喘息的余地。 她维持每日正常的贵妇人生活。晨起梳妆打扮,请安问询,帮大夫人打理家事,训斥下人,午后读几页诗书,练上两卷飞白,或做一做刺绣。 但凡外出,无非去她从前上香的寺庙。 那寺本名迦蓝,在山麓之间,是先帝为了早逝的生母祈福而建。 也是她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。 出嫁前的几日,道柔曾成宿的做噩梦,梦见她在这里被他强迫,徐府李府的人闯进来,大骂她不守贞洁妇道,她惊惧地回头张望,身旁的人却倏然消失不见。唯有空泛而绝望的梵钟声回响在这座深藏不露的古刹里。 道柔如今恢复精神,强制自己回到此地,故意让马车沿着当日的路线下山。 不仅要故地重游,还要仔细地瞧,这里的一砖一瓦、一木一石,低头扫地的僧人,抬头修行的罗汉。 她隔着摇晃的轿帘窥觑他们,在晦暗多云的天色下,或明或暗的神色。 当日的事,做的这样滴水不漏,这些人里必定有皇帝的眼线爪牙。 道柔的车进门的时候,徐府里静穆得像一座坟茕。 大夫人坐在正堂上,不知在想什么,道柔冲她请安,她出神片刻,才道:好孩儿,回房歇息去吧。 案上放着一纸书信,道柔遥遥看着,却不真切。 道柔心里一沉,走到廊下,却没回房,一转去了徐照的同母妹妹徐静仪房前。 徐静仪同她闺中相识,自她嫁来,夫君神神叨叨,大夫人又喜静,无聊时也只能找静仪谈天说地。有时从静仪这里打听府中的人事、大夫人的喜好,静仪一向知无不言。 徐静仪开门的时候眼圈肿肿的,见到道柔,连忙擦了擦脸。她生的天真烂漫,一双圆圆眼睛,好似只受惊的小白兔, 道柔见了,觉得满心的可怜,携着她的手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她忧心忡忡,“我看大夫人有心事,难道是你哥哥在外头……” 徐静仪心思浅,听见她的担心,连忙摇头:“哥哥倒没有音信来。是爹爹来了信,原先与家里很好的那个兰陵的王家,不知道嫂嫂听过没有。” 道柔眸子一闪,点头道:“我生辰时,王家特地派人送过一对漆绘双鸳香盒,嵌西域玛瑙珠子,被我父亲婉拒。听说是兰陵的巨富人家。” 徐静仪面如白纸:“王家和我家从前要好,爹爹在兰陵做官的时候,就认识他们家。我和他们家小辈儿一起玩闹,也算青梅竹马。没想到近日那几起贪墨的案子,居然牵连他们,查出许多见不得光的账目来。据说判了要送到京城满门处斩。” 静仪手里绞着帕子,心绪不宁,她担心的样子,倒是颇有些像徐照,脸色阴阴沉沉,幸得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,倒不显得吓人,只觉得她面上甚是凄惶。 她似是被那满门处斩的判决吓坏,许久喘过气来,才又道: “王家真是够可怜了。可是,御史台竟还有人举报,说爹爹与王家从前交好,王家在当地横行霸道,便是借了爹爹的权势。”她说到这里,有些气急,“这全是胡说八道!爹爹素来是个谨慎人,我们家知交故旧多了,也没有个个都徇私枉法之理。” 她气得涨红了脸:“嫂嫂,你说这些御史台的人无事生非,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。”一转眼光,却看见道柔坐在旁边,听得出神,竟不知在想什么。 “嫂嫂?” 道柔回过神来,冲她点点头:“御史台一向是这样,当年爹爹也是三日一小劾,五日一大劾。有时候捕风捉影,也是有的。” 静仪“哼”了一声:“我看呐,他们就是想借弹劾爹爹,博取名声。陛下不是傻子,不会叫他们轻易蒙蔽了去。” 道柔面色微愠,语中不免带了三分讥刺:“是么?我还以为,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。” 静仪不知道她这话从何说起,看见道柔胸口起起伏伏,似乎含着怒气,一时呆住。当日她这嫂嫂入宫,皇帝还亲自问候,赐酒一杯。转日她哥哥外放去赈灾,虽说家里极舍不得,但明眼人都知道,这种外补的差事来了,做得好转日必然要高升,这在京城里都是争光添彩的事情。 “嫂嫂这话,是在说谁?”静仪懵懂问道。 道柔扯了扯嘴角:“嫂嫂在说那些捕风捉影之人,你别多心。” 回到房里,才发觉手里帕子,攥得紧了,已被掌心揉成湿漉的一团。 不仅要她提心吊胆,就连她所栖居的这个家,他也要叫它风雨飘摇。道柔气得掷下手绢,重重地锤了一下面前的紫檀茶案。 她的手掌娇弱,面前沉重的木案纹丝不动,反添了掌边几道红痕。 恰如他倾覆而下、残忍无情,难以撼动、无法反抗的权势。 外头积攒多时的阴云, 终于山雨欲来,蓄势待发。 雷声由远而近,自隐幽的密云深处,轰隆隆地传来。 她要想办法,再次面圣。 顺从 伽蓝寺的和尚垂头扫地,扫帚在青砖上曳出一道道灰土痕迹。 僻静的禅房外,马车停驻,一位贵公子打扮的男人踏下马车。他一袭白衣,衣上绣着浅金色的云纹,手里握着一把檀香云木泥金扇。 他原本生得极俊秀,再加上嘴角噙笑,意态闲适,眉眼格外生得精巧英气,显得气质风流,步态沉着。 禅房洒进一束天光,道柔转过头,但见当今天子端然站在眼前,极顺从地,伏身下拜,以头叩地。 男人拿扇子挑起她下巴,一双狭长眼睛,睫毛修长浓密,雾里看花般瞅着她,问:“你倒有几分狡猾,如何知道这群和尚里有朕的眼线?” 道柔垂着眼,貌似温柔和顺地答:“妾不过歪打正着,若不是陛下择选高手,伪装僧人驻扎在此,妾怎有机会再次面圣?” “哦?”男人的目光微微闪亮,带几分好奇。 道柔看在眼里,才娓娓道来:“这里的僧人每日自己挑水做饭扫地,容貌可以伪装,行步身法却不可以。大内的高手多年修炼,脚印比常人浅——” “呵——”男人打断她,手里扇头扬起,摩挲过道柔吹弹可破的肌肤,“既然猜到这里有朕的人,朕若是你,一定杀了他们,以泄心头之愤。” 他那面对朝臣柔和温润的目光,此时犹如泠然的寒星,居高临下道:”你果然是李氏的女儿,毫无礼义廉耻。被人污辱,百般遮掩,反倒借此勾了朕来此,莫非徐照那个废物不碰你,你的身子反倒怀念起朕了么?” 道柔握紧了拳头,心底暗自地想:你不是也来了么? 面上却不觉落下两颗清泪。 男人见状,倒忽然收了扇子,背过身子,走到那扇半开的窗前,伸手合上:“你有何事要求朕?” 道柔抬手擦了眼泪:“妾不敢。” 听他冷冷一笑:“你素来目无尊法,一脸愤恨怨毒地直面朕,今日惺惺作态,作此等温柔婉顺模样,不是有求于朕,又凭何故?” 道柔这才膝行至他身畔,垂着头,凄惶地说:“妾求请陛下高抬贵手,放过徐家。” 男人闻言,面色不豫道:“你就是为了这事,处心积虑地托人传话?”他气笑了,“朕不会叫你留在徐家苟延残喘,过安生日子的。你若是心存幻想,朕劝你早早断了这个念头。” 道柔深深磕头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陛下意欲整顿朝纲,徐家大难当前,妾即便将来做了徐照的下堂妇人,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。” “一日夫妻?”男人语声里含着薄愠,“你与他算什么夫妻?” 他眉头皱着,眼神扫过道柔那截从襟领里头漏出来的雪白脖颈,不知怎的,心里颇不得意。 看着道柔低眉顺眼,一反常态,火气反倒上来了,愈看愈觉得她这副为着徐家百般矫饰的样子,叫他不舒服。最后,化作齿间冷笑,残忍地说: “好啊,你这样情深意重,朕岂有阻挠之理。”他顿一下,一个促狭的念头登时生了出来,“你知道的,朕极恨你,恨不得百般折辱于你,你若是叫朕顺心遂意,朕说不定会放过徐家。” 道柔泪盈于睫,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,双手颤抖地扶着地,坐直了身子,好似一朵沾了清露的梨花,仰着头对他道:“听凭君愿。” 弄萧 一丝微光自窗棂之间倾泻而下,男人衔着一丝残忍的笑意,越过常服上那一条金线绣的潜龙,扫过道柔犹带泪痕的面庞。 道柔半跪立起,抬手解开他腰间羊脂白玉的腰带,熹微的光线下,细如蚕丝的金线流转出波光般的辉彩,绢白的贡缎滑过她掌心。她抬起手来,解开他贴身的里衣,那物事竟已胀得又热又硬,红赤昂长,青筋暴露,尺寸吓了道柔一跳。 她双手拢托着,抬头看着男人,面上羞得通红。 男人为她这番惊愕眼神看得颇不自在,抿紧了唇,俯瞰她道:“瞧什么?” 道柔的目光仍旧盯着他。 这女人的目光实在难解,简直是一个谜。男人目中泛起怒意:“朕告诉你,倘若你再这样目无尊卑,直面视君——” 他的话哽在喉间,说不出来。 道柔张开樱桃般的两片朱唇,挺直腰杆,轻轻含住他胯间那一柄脱皮野兔般的阳物。 她仍旧仰着头,看着他,一双眸子方才哭过,梨花带雨,眼尾含着红肿,潋滟得仿似一泓清水。 可是嘴里,却做着极淫靡不成体统的事情。 她那本就秀丽的小嘴几乎不能装下,珠唇仿佛要涨破一般,话也说不出来,气也喘不过来,脸亦是通红的。 那物尺寸过长,顶进她喉间,弄的她控制不住地咽。吞吞吐吐,牙关收得巧妙,竟无师自通地咂弄含吮起来,宛若在品弄一块饴糖。 男人强自收住眸光中的惊诧。 他自小长于大长公主和李禹正之手,两个人的政见水火难分,却同时对他的管教极其严苛。 他所学、所览、所闻、所见,悉必排查,更不必说那些淫艳之语。就连伺候他的宫人,大长公主也控制得极其严密,绝不令有心之人教唆坏了未来的圣明天子。 他对男女之间的了解仅限于最合乎礼法、循于周公的常情。 他真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,身为大家闺秀、高门千金,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淫媚邪恶的招术。难道,她那位严父,不曾苛刻地限制她的行止,叫她懂得做一个淑女吗? 这样不合礼法、不成体统的淫弄之举,成何体统! 可是,他压根发不起火来,胯间的快活简直说不出口,欲仙欲死。弄得他喉干舌燥,整个人都魂不附体。 他两手按住她的脸颊,要她停下,正迎上她那双眼睛,清澈、单纯、楚楚可怜。好像口含那一根粗长肉棒的是另一个人。 强烈的反差感,触目所及的冲击,浓烈的快感叫他脑袋一瞬间炸开,只剩下一片空白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…… 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时,他心里猝然波涌起炽热的怒火,强制她停下,将她一把丢到禅床之上。 一声滋啦的裂帛响动,道柔只觉得下身仿佛被撕裂一般,野蛮的侵入弄得她双腿间火辣辣地疼,方才塞在她口中叫她喘不过气来的巨物,来势汹汹的不善尺寸她极清楚,更叫她此刻的疼痛变得十分确切具体。 她试着放松身体,屈紧膝盖,竭力叫自己少受一点痛楚,柳眉蹙得老高,一双盈盈的泪眼宛转地横过枕上,不自觉地,嘴又倔强地抿了起来,浑不似方才那般刻意,。 这般备受屈辱、痛苦不屈的样子,倒叫他顿时熟悉起来。 他嘴角扯开一笑,俯在她身上,本就精致的五官,因着阴鸷的神情,添了几分伤人于无形的锋利。 “你可真是李相的好女儿。”他贴在她耳畔,咬牙切齿地说。 归宁 车前骏马长鸣,仆人挽起长辔,那马嘶叫几声,堪堪停住。 道柔小心翼翼地从角门里进去,过了几道仪门,到了正堂。堂中一道大插屏,隔了几人正在谈话。里头的奴仆俱屏息凝神,十分严肃。 里头人叹气道:“现今已查到咱们家头上。在难道还贪恋这些富贵荣华?何不主动向陛下坦诚,提交辞呈,告老还乡?若是陛下心善,放过了我们,从此平平安安过日子,妾也心满意足了。”是大夫人的声音。 另一人斥责道:“真是妇人之见!官场是逆水行舟,你不进,别人逼着你退。我从政多年,树敌甚广。一旦请退,还不知惹来多少攻讦。岂能全身而退?到时候群狼环伺,墙倒众人推,更要不妙!” 道柔打眼一瞧,座上峨冠博带的,不是她的家公徐景之又是谁?刚想退下,却听见堂中人扬声问:“什么人在屏风后?” 道柔款款步出屏风后,合手深揖,福身请安道:“妾身见过老爷。请老爷安康。” “去哪里了?”大夫人面上六神无主,但还是温声问道。 “媳妇心里头有些忐忑,去庙里进香。” “都什么时候了,进香有什么用?”徐景之开口说话了。 大夫人看出道柔有事,问了一声:“来这儿可有事情要商量?” 道柔这才点点头:“出嫁月余,尚未归宁,想向公婆告几日假。” 徐景之的目光带着一丝不耐烦扫过道柔,听见归宁一词,想到昔日炙手可热的同僚,如今已作一掊黄土,心里有些怅惘。当年李禹正尚处相位,又是托孤重臣,为攀紧这根高枝,他尽力作成这桩亲事。谁承想李禹正死得猝然,道柔一介孤女,既无父兄倚恃,又没有办法为徐家眼前困境出力,徐景之心里想着,竟有些懊恼,摆了摆手,说: “回罢,回罢,横竖照儿不在,家里也乱。” 他说着,心头竟然冒出个出人意料的想法来—— 一介孤女,既不能救急,关键时刻,拿来划清界限,树清敌我,亦无大碍。想着,眉头松散开来,缓下声音叫道柔退下。 道柔躬身再拜,小步退出厅堂,脚步慢了几分,便听见里头大夫人道: “唉,也是李相去得早,若是他今日在,也不至于这副情势 ” 徐景之听了这话,皱着眉头:“也是你偏看上这姑娘。早知如此,当日让照儿娶一门清贵文勋家的女儿,也不至于和‘李党’拖泥带水,绑得这样严。” 大夫人遭这一通训斥,脸上无光,反驳道:“老爷这话就偏颇了,你不在时,照儿大婚,圣上亲自召见新婚的宗亲命妇,连带着关照了咱们家的新妇,特地提了李相。今日不过是王家遭难,又有些地方的风声,见风是雨的,哪有什么‘李党’的说法呀。李相从政这么多年,朝堂上,哪个不是他的徒子徒孙……” 徐景之沉默不言。大夫人再不敢多说话。道柔的步履也逐渐远了厅堂。 小院外头四四方方一围天,看的人心里逼仄。 回到李府,好歹不用提心吊胆,担心这儿的侍从奴婢,看出什么首尾来。 她吩咐人收拾行装,退到房里头,从架上取下那一方木匣,隔着金铜小锁摩挲着,心里沉了起来。 里头装着的是什么东西?道柔的心砰砰直跳,手忍不住解开锁。滴答一声,锁开了,盒子里躺着一沓昏黄的竹纸,密密匝匝的小楷,写了满纸。 道柔信手翻了几页,吃了一惊,手近乎拿不稳纸,有一页飘落在地,被窗外涌进来的风,拂落扬起,她慌张地抓住那一张薄纸,攥紧在手里。 满纸荒唐的言语,竟然都是在朝大员的罪证!道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事情竟然真如徐照所料,府上突然大难临头?道柔吃惊地想,这位夫君不显山不露水,甚至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,他是何时掌握了这般敏锐的洞察力?可是倘若他当真掌握了这样全面的罪证,为何要托付于自己。 她愈看愈觉得背上生寒,汗毛倒立。 绝不能叫旁人看到这样东西,道柔慌忙地将纸迭好,塞回木匣内。 直到踏上归宁的车轿,她仍旧念着这事儿。 送她上轿的婆子这回一改往日的热络,对她低声道:“娘子这回走,多待几日,不必着急回来。” 道柔抬起头,面色端肃地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婆子皮笑肉不笑地答道:“这是老爷夫人的吩咐。” 道柔的心冷了半腔,她思忖片刻,唤了一声:“且慢——落轿!”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,她亲自回到房内,将那个木匣从架上取下,搂进怀里,心砰砰直跳。 临走时,她再次抬头看那块徐府正中门上的牌匾,冷冷的洒金大字,斜阳里映着残光。 * 李府早不是当年那个门庭若市、喧闹沸腾的宅邸。 李禹正薨逝当年,天子不但追谥,还亲自下令保留李禹正的宅邸,未经朝廷允许,任何人不得拆除重建。 雕梁画栋,当年起朱楼、宴宾客的楼阁,迟早会因着李氏的没落消亡,逐渐风化朽坏。当今的天子,太明白岁月的分量,足以叫仇人当年的赫赫威名消磨殆尽。 这所宅邸无主人看管。道柔出嫁后,主持亲事的族中长辈告老还乡。当年鼎鼎大名的李相,坚决遵循举贤避亲的铁律,终他执政始末,李氏始终没能在官场发展壮大。 宅中只剩下一二仆人留守,日渐荒芜倾颓。 夜里,北风呼呼地乱响,交杂着坠落的梧桐叶子,在庭院里空荡地回旋窸窣。蔓生的阶前秋草,哗啦啦地拂动着,如夜行的鬼魅,在萧条的深院里胡乱游走。 道柔闭着眼,翻来覆去睡不着觉。 黑暗里,她感到一只冰冷的手,覆上脸颊。 自戕 那只手修长却寒冷,仿佛一条迁延的毒蛇,从她的脸上,爬到颈上。 似乎有一个吻落到她额头上。 道柔睁开眼睛。只见男人神色端严,坐在她床头对她冷笑:“如果你再不醒,被人杀掉,恐怕都不知道呢。” 方才的吻仿似她的幻觉。 道柔惊出一身冷汗:“你——你怎么会来此?” 男人气定神闲地说:“朕听说你被赶出徐家,来看看,你是不是已经沦为徐家的下堂妇人。”他轻轻放下珠帘,隔着摇曳的真珠,眸中的冷光叫人捉摸不透,“且巧了,朕在当年下旨护宅时,就着人打了一把这所宅子的钥匙。” 道柔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。原来早在她出嫁前,这儿就已经是眼前这个人来去自如的地方。 而她竟然无知无觉。 她强抑住心头的胆寒,坦然道:“如今你高兴了,徐家有意和我划清界限,和李党割席。” 说到此处,她的贝齿不禁咬紧,心头的愤懑涌了上来,余光忍住不去看向放在床头的木匣。 男人像是会读心,转手拿起她床头的木匣,端在手中打量:“这样轻,是书信么?”唇角流转着漫不经心的笑意。 道柔的心悬起来,跳动得仿佛整个腔子都在响,面上强作镇定:“是抄写供奉的佛经。” 男人眯起眼,端详片刻,轻轻将那木匣放下:“求神拜佛,何如求朕来得及时。”他想到道柔的遭遇,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笑得愈发深刻,“朕并未准许弹劾徐家滥用空印文书的奏章,不知徐家会否感念你的大恩大德呢?你要不要回去告诉他们,是你自荐枕席、自甘下流,才保全了他们一家上下的性命?” 道柔已经习惯他冷嘲热讽,挽起青丝,拿一枝簪子别住。也不管顾当前旁人在房里,站起身来,自斟了一杯茶水。隔着门,她看见串珠靠着廊柱,睡得正酣,像是有霹雳惊雷也叫不醒。 他到访得仍旧这么滴水不漏,道柔垂眸去看茶水,映照出她一双憔悴的眼眸,忽然叹了口气,说: “你让他们误以为你有意清理李党,就是为了让我一个区区妇人,姻缘不幸,形同弃妇?”她说着,自己也轻声苦笑起来,“你已经得偿所愿,我如今好似孤魂野鬼。随着这座你特地下旨、不准人轻动的大宅子一并枯朽……” 手中茶杯摔落在地,瓷片碎裂飞溅了一地,道柔转过身,手里寒光闪闪,正是一角碎瓷,抵在喉间,她近乎感觉到喉间有一丝淡淡血腥味儿飘进鼻息之间,拿瓷片的手微微颤着,眼睛死死盯着男人: “与其叫你得偿所愿,我不如现在就自尽,死得轻巧干净!” 男人不意她如此,不禁出声道:“你——” 道柔凛然地看着他,森然地笑道:“你不想让我这么轻易地死,是不是?留我在世上,看我受折磨,你尚且还有一丝乐趣,否则,我死了,你的仇人在世间什么也不剩,你即便再恨,无迹可寻,只能空落落地自寻烦恼。我虽是微不足道的小女子,却偏偏可以叫你有仇难报,有恨难抒!” 男人听得此言,面色发青,压抑着恼火沉声道:“你真是自以为是,倘若你自尽,朕就把李禹正刨出来,挫骨扬灰,叫他曝尸荒野!” 道柔听了这话,却哈哈大笑:“陛下,你是圣君明主,怎么会、又怎么敢做出这种事,叫天下人看破你的真面目?您这一点,叫我有口难言,吃尽苦头,我再清楚不过。” 男人的脸色愈发难看,他冷下脸来,忽然又由阴转晴,不屑地笑道:“说吧,你所求为何?” 出路 道柔苍白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:“我犯了个错。保全徐家人的性命,对我又有何益?我要你把徐照全须全尾地带回来。” 男人听见这话,嘴角冷笑,挂满了嘲讽鄙夷:“那个废物,他即便知道你被逐出家门,也是不敢冒徐府之不韪的。” 道柔听了这话,一点没有气馁:“你不是他的枕边人,又怎知他是个怎样人?”她睁大了眼睛,一双眸子亮闪闪的,忽然间有了神采,“他是个好人。你恐怕不知道,他已知晓我失贞的事情,却说,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今日既嫁了我做娘子,从此重梳蝉鬓,美扫娥眉,向外人守口如瓶,只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——” 道柔窥觑面前人的神色愈发阴沉不测,心里愈加有了成算,挺起胸脯,更加起劲地信口胡诌起来: “即便我要做下堂妇,也要等他回来再做定夺。我要他亲口说他徐照不要我这个娘子,才肯放开手,老死在这李宅当中。”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,那双精巧绝伦的眉眼此刻含着怒火,炙烤着她的面颊。那个徐照,居然能容忍自己的新娘有如此越轨的行径。眼前这个女人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? 他忍不住扫视她的五官轮廓,是有几分秀美艳丽,但说绝色,他是坚决不能承认的。最可恶的是,她往往行事出人意表,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,看着清纯天真,人尽可欺,在床笫间,却捏着嗓子,叫个不停。 每次听见她那副嗓音,如连绵的游丝一样,缠得人近乎忍不住要尽数泻去,他就忍不住要皱起眉头,恨不得捂住她的嘴,不许她叫唤。偏偏愈讨厌的东西,记得愈深刻,那一声声柔弱里透着凄惶、游丝一般的媚叫,他在宫中,竟然不时猝不及防地想起来,禁不住面颊发烫,连她皎白的身体、纤柔的面庞,一同浮现在脑海里。 方才看她睡着,面目安详,阖着眼睛,竟好似神佛殿中的观音像,叫他移不开眼睛。自他母妃被处死后,他从来没如此接近一个女人,单独在她房间里,看她憩息。月光映照下,他大脑里一片空白,也不知怎的,垂头吻了一下她。 亲完他就后悔了,心底涌上一股谴责之情。一定是这女人遗传了狡诈凶险的本性,是个妖女狐精,非得好好整治不成! 道柔手中的瓷片捏的紧了,手指尖汩汩地淌血,她手里的筹码并不多,她等着他的答复。 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,他整顿好了神色,又恢复那副处乱不惊的模样,噙着淡笑:“不就是把那人召回吗?叫他回来也好,让你彻底死心。不过,朕也有条件。” 他一步步紧逼上来,道柔厉声叫道:“你再过来,我就割断喉咙!”男人恍若不闻,大步靠拢过来,道柔还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尖叫,他抬手间攥紧她的手腕,电光火石间夺过那片碎瓷。 “你这种人,有心乃能自死。今日还活着,足见你压根不想死。”他轻飘飘地将碎瓷掷到一边去,“不要再和朕玩这样糊弄人的把戏,再寻死觅活,朕就成全你!” 道柔的手腕生痛,她捂着受伤的手指,瑟缩着双肩,流着眼泪,不甘心地说:“好,我不会再寻死。你记住,你答应了我,要让我亲自和徐照见面!” 能不能继续做徐家妇,对她还有什么意义呢? 普天之下,即便是她二嫁、三嫁,对他而言,摧毁她静好的日子,也只同海浪掀翻一艘小舟一样简单。 道柔不知道他何时失去耐心,然而在这座完全置于皇帝掌控的李宅里,受折磨实在是太容易了。身处这座日渐荒凉的大宅里,她越发渴望逃到什么地方去,过安生日子。 她还年轻,哪怕隐姓埋名做个商家女,也好过身处仇人脚下,每日提心吊胆。 徐照留下的木匣是她手上为数不多的筹码。 更要紧的,是徐照这个人本身。他走前将木匣托付给她,足见对她有几分信任。如果他当真知晓什么隐情,甚至有通天的手段,或许侥幸当中,能为她找到一条出路? 道柔心怀希望地想。 明暗 “装死?来人啊,把他给我弄醒。” 一盆透彻的冷水当头浇下,那挂在枷锁上的人,形容枯槁,血肉模糊,已看不出原本的面目。犯人用力睁开眼睛,模模糊糊的视野里,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人,有些面生,朝他凑近过来。 那人低声对他说:“计吏把核查数目报到京城,户部竟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修改开支,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。你仔细想一想,最开始是谁拍板做的主?时任户部尚书的徐景之,知不知道这件事情?” “徐尚书……”那囚犯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,“御史台举报过这件事情,徐尚书当时很气愤,觉得此事叫他在李相面前失了脸面,可是后来,徐大人都不在户部了……” “人不在户部了,亲信可是一个都没跑。”那官员露出讥讽的笑意,“他是金蝉脱壳了,他的旧部仍旧阳奉阴违,这件事是不是他一手主导的?” “不是的,不是的。”那囚犯试图抬手辩解,空荡中回响着锁链相互撞击的声音,他的声音颤抖起来,“这件事和徐大人没关系,都是我们这些下属,行事不周。” 他目光躲闪起来,眼前黑袍的官员站在囹圄间倾泻下来的微光里,显得格外扎眼。那审案的人听见此话,竟笑了笑,好像早料到犯人会如此遮掩。 那人贴近了一步,犯人几乎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:“既然和徐大人没关系,那你们行事的靠山是谁?难道是——” “已故的李相?” 那声音里泛着一丝引诱,犯人眼皮一跳,高挂的火把在黑漆漆的监牢里摇曳,照亮他眼白里惊惶的血丝。 * 弘徽殿里。 案台上燃着袅袅苏合香,香雾飘过一张七尺的大屏风,只由几块素练组成,上头画着一丛淡色的竹,一湾清浅的水,再两三只仙鹤。其余的坐具陈设,全无寻常富贵人家惯爱的云母、玛瑙、泥金,简单明素得恍若雪洞一样。 很难想象这是当朝天子起居的宫室。 宫人们屏息凝神,呈上一壶煎好的顾渚贡茶。她们穿着五破的间色襦裙,装束淡雅,发髻上更是只插了几朵绢花,毫无丽饰珠宝。 侍中林玄捧起面前的陶杯,杯中的清茗泛着苦,叫他一时间难以下咽。隔着蒸腾的水汽,他觑眼去瞧棋枰对面的天子。 昭宁帝元聿穿着一袭素纱深衣,头戴一顶玉冠,正襟危坐。他将那煎得浓苦的茶水一饮而尽,垂眼琢磨棋枰上的残局。 林玄看着他的脸,忍不住想起母亲对昔日宫中对贵妃萧氏美貌的盛赞。他母亲出身落败官宦家,没入掖庭,曾在萧贵妃跟前侍奉,是昭宁帝的乳母。 前日是那个可怜人真正的忌日,陛下却不置一言。在他的行止间,看不出一点对于生身母亲的追念。相反,对于朝野心知肚明的杀母凶手李禹正,当今天子尊敬不已。李禹正猝然死去,皇帝不仅没有趁机报复,反而有意宽宥李氏诸人。 据说,连李禹正的独女出嫁,天子也亲自问候关照。 林玄想到这里,愈发感到云遮雾绕的水汽里,昭宁帝的脸变得面目不清。 他想到上古三皇五帝的故事,听说尧是千古难遇的圣人,厉行节俭,茅茨不剪,采椽不斫。又听说,舜赐死了禹的父亲鲧,禹却没有怀恨之心,还竭力治水。他读书时,全然不解,只觉得这些上古圣人仿佛毫无人情,全为执掌天下、御制万民而生。 不曾想到,与他同喝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,陛下竟然就成为了这样一个圣人。 当今世上,真有这样置至亲生死于度外,心无怨恨的圣明天子? 他又看了一眼昭宁帝,皇帝白皙俊秀的面上,没有一丝阴云,平和得恍若一泓深潭。他拈起袖子,在棋枰上落下玲珑的一枚棋子时,槛外的霞光照亮他的身影,恍若有天人之姿。 轩轩如朝霞举,是此形容。林玄完全移不开眼。 幸好,这时候,有一个穿黑袍的御史,蒙着脸闯入殿中请见。 林玄紧张地咽了咽唾沫。御察使在本朝并非一桩光明正大的差事。 近来陛下召见御察使,有些过于频繁。 矫饰 yel u1 .co m 御察使本为昔年先帝所设,专司暗中跟踪监视检举之事,当今圣上践祚时,尚且年幼,为了朝局稳定着想,大长公主保留了这一支专门服务天子的鹰犬队伍。 如今,陛下已经及冠成年,却没有将这一支令人闻风丧胆、声名狼藉的队伍解散,反而有时与他们过分亲近,不得不说是他执政中的白璧微瑕。 只有这时候,林玄能窥见皇帝那一点与常人接近的地方。 林玄站起身来,退后几步,为御察使留出一方空间。 御察使心领神会,上前跪下,贴近皇帝的耳畔,喁声低语。 林玄什么也听不见,他只能从余光里看见陛下的神情。与陛下从小一同长大,他毫无疑问,天子面上一掠而过的,是一道惊喜又阴翳的神色。仿似一道面具忽然裂开了缝,露出那一丝看上去深不见底的真实面目。 御察使走了。林玄上前,幽然地出一口气道:“陛下今日还有政事,臣将这一局棋记下,改日再叨扰圣上?” 皇帝恢复了淡如水的神色,语声轻快:“当然,同你下棋,谈何叨扰?” 林玄告退了,殿室里静悄悄的。 皇帝站起身来,踱了几步。又叫人到跟前,吩咐说:“叫徐景之到御前来。”他顿了顿,一双眸子里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,“再把李相在京中的亲人眷属,请进宫里——让他们走东南角的承华门,提前进宫里来。” * 秋风卷着宫里的帷帐四处飘,像一座即将开幕的戏台。 徐景之跪在御前。 他进宫前已作了多方打听,更已挟持了昔日参与此事的下属家眷,上下打点,让她们隐姓埋名,连夜离开京城,派人送去南方诸夷躲避风头。 这些落马的官员及家眷,本来也知晓做这样的事情,早料到有事发的一天。现今人赃俱获,那些个家眷们收了好处,再不多闹,只修书苦劝牢里家人,贪墨案本就是死罪难免,为家里人将来生计考虑,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,左不过人头落地,了却此生冤孽便是。 就连审讯的书记官,也已被他买通。 御察使亲自来审理过此案,他们的意思,就是陛下的意思。陛下明面上对李氏余泽深厚,实则不然,否则,凭何要派一个御察使亲自问询,唆使犯人往已故的李禹正身上拉扯呢? 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,徐景之早已谙熟,甚至心里有些好笑。陛下嘛,还是年轻不经事,派御察使来过问此事,未免显得太张扬了。李禹正既然在朝多年,哪里没有他的政敌?叫他们互相攀咬,不是更方便? 他手眼通天,对局势了如指掌,一颗心稳当当地揣在肚子里,在御阶下面对皇帝,煞有介事地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,恭敬地迎拜道:“臣参见陛下。” 皇帝坐在御座上,的确年轻,是个俊秀青年。听说李禹正和大长公主教养他相当严苛,平日里君臣御宴,这位陛下,说话客客气气、温温和和的。徐景之压根不怕他。 皇帝开口问话了:“刑部审理空印文书的案子,也有一段时间了。始终不能定案,朕今日叫你来,也是想问清楚。你从事户部的时间不长,但朕听说,当年李相辅政的时候,御史台就曾经上书弹劾过户部一些官员的行径,认为他们勾结地方计吏,故意贪污朝廷的公款。” 陛下的话,与刑部的书记官透露的一摸一样,还要欲盖弥彰地不提御察使。徐景之强抑自己心中的笑意。 皇帝似乎全然不觉:“徐卿,当日的折子朕不曾见过,李相也未曾提及,不知道李相那时可有与你说过什么?你后来调离户部,和这件事有关么?”指定网址不迷路:woo1 9.c om 徐景之心里早打好了一副腹稿,只等皇帝图穷匕见。从古至今,审案不就是如此么?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如今君已经把话问到这个地步了,只等一个善于揣度人心的大臣为君分忧。 徐景之郑重拜叩阶前,貌似严肃地答道:“陛下,臣当日离开户部,的确与此事有关。” 皇帝来了兴趣:“哦?”